編者按：這是一篇十八年前的舊稿。

記述民國五十年底和時任僑務委員會副委員長李樸生先生的一段小小文字緣，作者細說當年，温柔雋永，意在言外。

三十多年前，台灣還處於克難時代，社會各界都在講求節約從簡，與今天的繁榮富裕截然不同。記得當年住在台大宿舍，每月伙食費一百五十元，一日三餐，只需五塊錢。營養或許談不上，充饑倒是沒問題，因為菜餚雖然寒傖，白飯卻任君享用。那年頭，大家都窮，學生就更甭談了。我們常常眼望「五花上肉肥居九」、「爆炒菜花偏無油」，心想，加個五毛錢的滷蛋吧？盤算半天，結果還是决定步武前賢，「回也不改其樂」。

民國三十九年韓戰爆發，美國第七艦隊巡防台灣海峽，台灣局勢漸趨穩定。之後，中美簽署共同防禦協定，美國軍事、經濟援助台灣，至民國五十四年美援中止。那期間，政府為廣納海外僑心、提昇華僑青年教育水準、增加反共力量，特在美援項下撥列專款，號召海外青年返國深造。我們就在政府這個政策下返回祖國，接受國內教育。
我生在海外，長在海外，成熟定型在台灣。回想當年，二十不到來了台灣，到如今已過半百，往事歷歷，如在眼前。

五十年年底，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在台大第十四宿舍三樓的三Ｏ九室，我們八位僑生室友正為沒錢過新年而發愁。

一般人的印象裡，華僑富得很，事實並不盡然。那情形就如同今天的台灣一樣，雖然今年平均國民所得可達一萬美金，但是高低收入差距卻是五點八倍，如果加入住屋因素，更高達十七倍多。而未達政府所訂中低收入户月收入四萬七千元者，更不知凡幾。

華僑生活異域，畢生勤奮經營，温飽自無問題，但要供給子弟「出國」念書，並非人人皆有餘力。四年大學生活，我都領有美援項下由僑務委員會按月發給的甲等「清寒僑生助學金」，第一年每月一百五十元，第二年起增為一百八十元。以我來說，這筆錢多一半用來扣低學雜費，偏偏每逢暑假，僑委會就暫緩按月發放助學金，必待新僑生抵台到齊後，新舊僑生名冊一併彙編好，才分送僑生就讀的學校補發。承辦單位這麼處理，是方便自己，還是別有考量就不得而知，而我們坐享其「金」，所謂「吃人的嘴軟」，當然沒話可說，只能默默接受。幾年下來，也就習慣成自然，彼此相安無事。不料五十年這一年拖得特別久，將近三個月的暑假早已結束，我們還在繼續大旱望雲霓，眼看新年就要到來，我們的助學金依然杳無音訊！

我們一邊發愁，一邊商量。我想起了被尊為「僑生之父」的僑委會副委員長李樸生先生，記起讀過他的書、聽過他的講演，認知中，他是一位可親可信的長者。我建議向他老人家告急。當即買了一張五毛錢的拜年片，寫上: 「雖然八至十二月份的助學金還沒發下而令我們新年不快樂，我們還是祝  李公新年快樂！」八個人分別在賀卡上簽了名，以限時專送逕寄僑委會李樸老親密啓。

當年台灣郵政舉世聞名，信件之傳遞既快且準。以台大宿舍為例，最後一班限時專送的送達時間，是夜裡十二時出頭。
也才只過了一天，就在三十日的夜晚十二時剛過，樓下傳來機車聲，信差帶來了李樸老的回音--賀年片， 他也限時專送！

他老人家親筆寫道:「你們的賀年片真够幽默，我已請劉主任跟台大商量，讓你們過一個快樂的新年！」

李樸老豈只可親可信，他老人家實在太可愛了！

正如前面所說的，僑生窮的也不少，僑委會僑生輔導室劉瑞生主任（現任台大訓導長）跟台大商量的結果，是「無計可施」。原來是窮僑生五個月領不到助學金，早已把台大能動用的錢都借光了。

新年過後，承辦單位婉轉告訴我們說，有事好商量，請別告狀就好。原來他們遲延發放助學金的作為，被李樸老狠狠訓了一頓。

那一個新年是怎麼挨過的，我已不復記憶，但是三十年來，我從不曾忘記，那是在台灣所過最最温馨的一個新年。

那年之後，僑委會已不再遲延發放助學金，只是第二年六月，我也從台大畢業，無福再領受助學金了。

李樸老已辭世多年，每當想起他老人家，他那稀稀落落髮際下一副笑口常開的瀾漫容顏，就會浮現眼前。此刻，又值歲末天寒，想起三十年前這一段小小的文字緣，真是既神往又温馨。他老人家的長者風範，是「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還是「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

神馳悠悠，我又想起「白雁橫天如箭叫，叫盡古今豪。都只被、江山磨滅！」

（民國八十一年元月八日）